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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忆敏诗21首

在姓名上


在姓名上开放出一些叶子

在肩上长出一些犄角走动

在沙路上抱一片长发

披覆下来看里面的面影

在阳光和灯光里建成一座绿荫

在进屋之后

流露出一千种

姓名的歧义

你懂得了你心中的事情


在姓名上你默默地睡

猫和小孩子爬上窗格

在你的小屋里乱飞

唱啊——唱啊——唱啊

把大部分精灵都召唤出来

把善良的和机智的都请来

葡萄酒就在桌上  在杯子里浮响

咖啡煮在火上再把天光拧暗

让衣裙饰带缓缓飘荡

让小兔和松鼠撞上你的膝头

让翅膀擦过你的肩膀

猫在窗格之中微笑


大家秘密地对你说

她隐藏在板壁后面

结着金铃  在风中摇

在你开门的时候清香扑人




上弦的人


被摄入奇境

而隔渊望着人们


发蓝的眼睛睫毛闪烁

看你像不看一样

萌发去星外的寒冷念头

还是不告诉你省事

你已在其中

你已习惯于写你

已不会从树上跌下

像一只不幸的鸟折断脖子


你已上足了弦

已难学跟爱人谈论感情

远望爱人行色匆匆

 

钥匙在人群中繁殖


钥匙在人群中繁殖

好像拍拍翅膀就能抖落

各种同类

每一片钥匙很固执

而生动

它使我们的手愉快地伸长


当思想使物质抽象出来

每一件事都成为它们的伙伴

种子打开土地,东风引渡春天

诗歌的坡度平缓悠扬

悲剧有很多壑谷

连同所有的艺术

都意向未来


隐去世界的主人公

你能看到一种没顶的繁杂

那是钥匙在奔忙




一点晚间音乐


一点晚间音乐在远处

轻扬女性之歌

那神秘声音歌唱一些树

那悠闲的声音歌唱流水

歌唱屋后她们散去的炊烟和

裙边狸猫一样的孩子

那成熟的无花果一样丰润

的声音歌唱爱情

歌唱她们的微笑,她们

柔软坚韧的生命

一点晚间音乐轻扬而来

进入你的睡眠



上弦的树


有些脚是会流泪的

有些泪无处不到 

有一个神秘而幽暗的中心

那宁静

来于对自己的全神贯注

是内心

把智慧之路指给丛林


比人更为孤寂地

带着如焚的感官

兽类的敏捷和舞蹈的晕眩

有姿势地

感到炎热

一片蔚蓝的天空从它背后

透露出来围绕着它

一片大地折叠在

它的羽毛上




玩火之光


从平楼上眺望田野、从塔顶俯看 

  紫晶色的河流

傍晚  盼着血腥的风穿透竹篱

感受嗜血的狂喜和悲哀

在等待中静立


要等到半夜

等到黑暗削平一切、削平城市

  丛林,削平绿墙和边上的杆木

等到闪电在头顶上尖利地出现

那雪亮的银剑击中我的左胸

就能在他肩上放出声来

打破这疯狂的忧郁以及

咬噬着血肉之躯的宁静


风息

现在八点钟,要等待到来

在阁楼的窗台上举起一支蜡烛

等待到来




冬天


我把生命视作尘土

在快乐的年龄我把

整个世界从我身边推开

空气把一切都和我隔远

远漠地、远漠地

互相端望

但我抚摸夜晚

星星的目光发烫

白光跳跃我跨过石层走到

榆树下  依然在想

尘土都是花鸟草虫


整个冬天吗

整个冬天


在教室里我拾级而下

也有时站住

我爱用鞋跟轻轻地

敲击地板

我依恋你的声音你的胸怀

我开始相信你的每一个预感

你的呼之欲出的目光

我遥望窗外没有任何杂念

只想靠着你

我只想靠着你

我们相遇的地方

灯光燃起遍地红晕

你侧着脸

我看不见你的额角

它像多云

云彩在你扶着前额的手指间缠绕

我悄悄地解开束缚我生命的绳索

沉默地望着你

要你微笑


整个冬天吗

整个冬天

 

死亡是一种球形糖果


我不能一坐下来铺开纸

就谈死亡

来啊,先把天空涂得橙黄

支开笔,喝几口发着陈味的汤


小小的井儿似的生平

盛放着各种各样的汁液

泛着鱼和植物腥味的潮水涌来

药香的甘苦又纷陈舌头


死亡肯定是一种食品

球形糖果 圆满而幸福

我始终在想着最初的话题

一转眼已将它说透




生日


等你铸起生日酒宴的餐桌

已经迟了  花园的

铅门沉沉关闭

粉色的花朵已在水中咽气

紫苑上的鸟

有个闪失

已经迟了不再说什么了

唱诗的排椅已经空了

手已凉了额发左旋已连上了

语言陈旧了黯淡了

旧病复发了,心愿归尾了

大地像磁石一样扑来

山川已将我埋了

客人们请了请了


我们曾先后跨过殿堂的

窄门在七月之前

而我们登临塔尖的

石栏我已细细地随风散了

生日来临,书籍封尘了

红土成沙了,江洲浸润了

你的酒杯也该满了

生日的餐桌铺上白布

在大家的围观下

已端出了丰盛的佳肴

那被抚慰的已不是我了



老屋


自从我搬出老屋之后

那旧时的楼门

已成为幽秘之界

在我历年的梦中显露凶险

当我戴着漂亮的软帽从远处归来

稍低的墙上还留着我的指痕

在生活的那一头

似有裂帛之声传来

就像我幼时遭遇的那样

我希望成为鸟

从窗口飞进

嗅着芳香的记忆


但当厄运将临

当自杀者闲坐在我的身旁

我局限于

它昏暗悠长的走廊

在梦中的任何时候

我都不能舍此屋而去

就像一只恹恹的小兽





我黯然回到尸体之中

软弱的脸再呈金黄


那些自杀的诗人

带着睡状的余温

居住在我们隔壁

他们的灵魂

吸附在外墙上

离得不远


我希望死后能够独处

那儿土地干燥

常年都有阳光

没有飞虫

干扰我灵魂的呼吸

也没有人

到我的死亡之中来死亡




死亡


惊恐之外

我还将承受死亡的年纪

它已沉默并斑烂 

带着呆呆的幻想混迹人群


当它衰老

万物中尚有什么不与它结伴而苍茫

甜酒已昏睡

我受伤的心

已酥如粉末

在她不祥的眼睛周围漂浮

那座上之客

当我一经与她交谈

即已知道

死亡的不是她




请准备好你的手帕


我一个人舞蹈

在旱冰场上

眼神是多么理想

脸上荡漾着沉痛、乞怜

  幸福与哀伤

地面附近荡漾着曲子

音符闪烁着银光


许多人逆运而退

应运而生

而我

在深深的井底盘桓

你偶尔告诉我

春天已经发生


即使

你我生平各异

也请你准备好手帕

在某个年龄你会几欲哭泣

然后去世

这一切太平常了




教孩子们伟大的诗


当我

带伞来到多雨的冬季

我心里涌起这样一种柔情

——教孩子们伟大的诗

教孩子们喜爱精辟的物语


车站外的灯光是昏黄的

墙壁是陈旧的

地上是冰湿的

我和我心中的我

近年来常常相互微笑

如果我的孤独是一杯醇酒

——她也曾反复斟饮


我有过一种经验

我有一种骄傲的眼神

我教过孩子们伟大的诗

在我体质极端衰弱的时候

 

风景是一种飘浮的尖锐的微笑


几句安谧辽远的诗

——米尔斯平原

草坡上幼小的黑土

一个茅棚几颗浆果

十分足够


早晨可以爬在树顶

听云块上下不停来往

中午骑在伏倒的老枝上唱歌

让热带雨大声地拨动心弦

夜里也不会寂寞

大地中央的那棵树

一定会尖锐地呼叫


如果你满足于臆想安于宁静

会在霍克斯伯的水坑里

发现死鱼的眼睛

这油亮嶙峋的枝条

会在你身后和头顶上

变成手指乌黑地

挑起你的几根头发拨弄你的衣领

树根会在你的脚下四处漫延笑声


只有一种担心或惊惧

会觉得自己如果蹦跳在

这两山之间峡谷小溪的卵石上

会变成一头蜢蚱




午后 

 

秋天的午后这样好 

阳光象草坪柔软地在白纸上铺展 

难以相信会有夜晚 

会有篝火,会有人哀悼星星陨落 

 

你坐在对面, 

书本的天蓝色封面露出 

额角苍白 

阳光在纸缝里变得鲜红 

 

我爱这个午后 

于是吃完一个橘子 

就坐在这里 

你在我对面 

 

而人们在我们身边 

在书页里 

在大街上 

闪闪烁烁




静音


此夜

我处于静态的喧嚣之中

任黑夜落幕而

无法变换铁一样的表情


我心中的血在浅浅地流出

不过谁也听不到它有声响

我的柔媚

在骨子里继续它的生长

并渗到我经常弹琴的指间


我忙碌地劳作的时候

心灵无比空萎和哑寂

现在更因宽容而免遭天谴

我的心布满了银针

默默地闪着光泽

我是世上写作背景音乐的人

 



周庄


走近历史,是创意良机

今天我留一点时间拂尘


我去了周庄

进庄后我眉尖若蹙

感情若微缩至此

才浓淡相宜

厅堂待客,闺阁迎春,笔墨倾情

我的前生和来世至少有一次

会有这种经历

我渴望盈盈拜倒在大堂之上

也可能在天亮时分随船远行

一路上,菜花开得金黄


我将再次前去,携云裹雨,迷漫周庄




元月


与年度有关的鹰

泻下如高山流水

在云上

被烧烤。又转投人间

琐碎地

消失於胃革之囊

当我的皱纹向桌下滑落

也使它

寂灭并有了回响

有声的白天食物

和光嫩的往事

在音乐里添上几声抽泣

那忽明忽暗的天光

像染墨的纸

悬挂于中堂

我吩咐洒扫之后

就把舌头留在桌上




手掌


我的掌心里有什么

难道我现在还攥着你的生命?


我掌心的饰文

有歌谣像河水那样流淌

碑留在小河里

水将把它淹没

就像梦湮灭在无敌的睡眠

留心岁月的枝杈

向我意想不到的方向生长

手影里

有一只灰色的小兽

含着泪走向远方




利刃


正在死亡的预感,天空中再一次出现蝙蝠

回旋曲中再一次飘扬

围堤之内国王的军队再一次赫然陈列


从头发丛中抽出一根银针

要马背上看着道路远去

和每一次美丽的预感在一起体味着

神授的痛苦

和袖中的利刃在一起

安宁。瘦削

伟大。忧伤



 

街道朝阳的那面


所有的智慧都悬挂在朝阳的那面

所有的心情也邻近阳光

这几乎就是一种医学

在冬天,你总走在那一面


有人总坐在午后的街上

就像插图出现在书中

这几乎包含了种种医学

在你失去年轻又不太年老的时候


在生活的玻璃后面有我的眼睛

在日子的树林中却没有我

我看见你正携影疾走

也将看见你

更快地坐进阳光之中




婚约


唯有婚约在书屋内闪现高贵的光泽

为你预演含梦的吉期

当它从经卷典籍中裸露出来

又一个悲剧

脱离你的身体沉入记忆之河


婚约已影响了光阴的流逝

屋内的空气已呈黄色

你听任这份手稿留在壁柜高处

并未

到深山里埋葬

秋天

你已能就此事

和屋外的人们交流感想

 



年终


记住这个日子

等待下一个日子

在年终的时候

发现我在日子的森林里穿梭


我站在忧愁的山顶

正为应景而错

短小的雨季正飘来气息

一只鸟

沉着而愉快地

在世俗的领地飞翔


一生中我难免

点燃一盏孤灯

照亮心中那些字 

在雾中升腾,被阳光熔化

仿佛黑木的梳子,燃妆台

吞吐蓝幽幽的火舌


到正午,空气也充满奇迹

牺牲的激情再度君临

无边的山谷、广场,那时

诗产生,传播瘟疫


皇帝哥哥,孩子们鞭打的

陀螺,为言辞的确切受苦

在他的脸上,我读出了

今天可怕的事实


因为流去的水,会流回来

逝去的灵魂,会再回转

花瓶会破裂,在黄昏

在一千四百年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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